[小说]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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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 单

  《艺术千年》编者按:

  27日晚八时至九时,行为艺术人杜传在解放路、建设路等商业繁华地段“散发传单”,引起路人围观。晚九时许,杜传转移到新时代广场继续“散发传单”时,被保安人员制止,并被随后赶到的巡警处以强制措施。虽然杜传坚称他是在进行一种艺术行为,但还是因妨碍公共秩序被拘留十五天并罚款两千元。事件引起各方关注。为此本刊记者萱访问了杜传。

  以下是萱与杜传的访谈录,由萱记录整理,现征得杜传先生同意在此公开发表。

  读者想了解有关背景情况,可上网查询。本刊网址:

  谈话人:杜传,男,行为艺术人,自由职业者,曾任某学院艺术系教师。萱,女,《艺术千年》杂志社记者、编辑。

  谈话时间:某夜

  谈话地点:某酒廊

  这是一间以怀旧主题装修的酒廊,一派小资产阶级情调。人不多,除了我们两个,只有一对看起来像是秘密情侣的中年男女和两对偎抱在一起的小鸳鸯。灯光暗淡。蜡烛在浅口的玻璃杯里燃烧着,烛光轻摇,影影绰绰,使得本来很虚幻的壁画看起来更加虚幻。老板显然想给顾客提供一种前工业时代的错觉,但是也可以解释为是想省电。音乐是轻淡的。大家都小声说话,谁也不打扰谁。一个适合约会的地方。我们喝着威士忌加冰,轻轻碰杯,小声说话。杜传不停地抽烟。

  顺便说说,杜传先生,你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凡人。他不修边幅,离世异俗。他身上那一袭印度式白袍暗示此人是一个先知式的人物,他的乱须长发加强了这一效果。他的深邃的眼睛从散乱的头发中望出来,牛羊一般的忧伤。我只看他一眼,就免不了想放声大哭,后来好歹忍住了。他不大讲话。他通常的表情是茫然,给人的感觉是有点厌世,有点阴沉。据说他努力发展的是他的直接感觉,而不是理性。当他偶尔撩起他的长发时,你会发现这个人其实长得不错,打扮一下大概可以去演电影。与某些古代的圣者不同,他不是个禁欲主义者,很明显有抽烟喝酒等不良习惯。我知道有一些男人热心扮演这一类终极绝对思想者,我在这里善意地提醒一下这些男人,如果想用这一招吸引我们女人,那多半不会见效。

  我知道杜传先生是个随和的人,所以随口开几句玩笑,博大家一笑,相信杜传先生不会见怪。说正经的,他这个人其实一个很好的人。我绝对不怀疑他具有一个男性的人和一个好男人的全部可喜之处。再说一遍,他像个先知。

  1,关于行为艺术的一般含义

  萱:你经常到这儿来?

  杜:不。

  萱:我看你好像跟那个女老板很熟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老朋友呢。

  杜:不--。不!

  萱:你总是这么说话吗?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

  杜:你等一下就知道我很喜欢讲话。实际上我的表达欲望太强了,所以我尽量克制自己,少讲,多做。

  萱:(笑)我们进入正题吧?

  杜:不反对。

  萱:那好。对于行为艺术我完全是外行,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多少也听到过一些有关行为艺术的事情,比别的艺术甚至还多一点。可能行为艺术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吧?

  杜:是吗?我觉得还不够醒目。至少在中国目前还不够。太不够了。

  萱:你刚才特别提到中国,那么在你看来,中国的行为艺术源头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杜:这个很难说,可以说是自古有之。

  萱:对,我们中国什么都走在别人前面。

  杜:在这一点上确实不假。我们可以拿魏晋时代一些人来说吧,比如说竹林七贤,我认为他们就是那个时代的行为艺术家。刘伶喝了酒,叫仆人背一把小铲子跟着走,说,要是等一下我死在路上,你就埋了我。

  萱:有点意思。

  杜:还有一个家伙,冬天出太阳了,人家把绸子缎子好衣服好被子拿出来晒,其实是借这个机会炫耀一下家里有好东西,这个家伙就躺在太阳下撩起衣服晒肚皮。人家问他干什么,他说,我的家当都在肚子里,他们晒他们的家当,我晒我的家当。

  萱:太行为了!不过我觉得他们就是一些喜欢开玩笑的人。

  杜:对。就是开玩笑。行为艺术有时候可以说就是开玩笑,不过有时也很严肃。

  萱:Show?

  杜:对,没错,行为艺术可以说就是作秀。就是要引人注目,要引起别人的关注,和,不理解。

  萱:不理解?

  杜:初看不理解,但是仔细想一想,你就知道他这样做是有深意的。引起别人思考。这家伙为什么这样干?他是疯子吗?

  萱:当然不是。

  杜:当然不是。

  萱:好!引人注目,和,难以理解,我记住了。是不是一定要引人注目呢?我记得有些人就不那么当众表演。

  杜:是有。但是,表演的时候不当众,事后总还是以某种方式公布出来,这就引人注目了。

  萱:难以理解也是必要的吗?

  杜:我认为是。不思考就很难以理解。至少一开始是难以理解。它要故意以难以理解的形式去引起人们的关注和思考,不这样就没有人注意。当然有的人认为这不是必要的。也有人说引人注目也不必要。但是我认为这两点都必不可少。

  萱:是不是可以说凡属引人注目和难以理解的行为都是行为艺术呢?

  杜:不不,当然不。文化大革命也引人注目,也难以理解,但那不是行为艺术,那是有确定现实目的的行为。艺术是什么?这不好下定义,但有一点,它必须是非功利性的,至少功利性不那么直接。画家画画的时候没有想到钱,那是艺术行为。画好了,拿出去卖,那是商业行为,有功利性。人们工作,生活,那都是功利性行为,换句话说,都不是一种艺术行为。官方开一次大会,领导人作一次报告,那同样是引人注目的,非常引人注目,而且有时候也是难以理解的,非常难以理解,但不能说那是行为艺术。

  萱:那是什么?

  杜:那是政治。

  萱:(笑)好吧。你这个定义我们先放到一边,接着谈别的。虽然中国早就有行为艺术,但是今天的行为艺术这个概念是外国来的,对吧?或者我们这样说吧,外国概念进来以前,中国并不知道有行为艺术这么一说。所以,拿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魏晋人的怪诞行为是行为艺术,但是他们自己和后来那么多年人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行为艺术。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艺术。

  杜:是的。今天中国的一切重要概念都是外国来的。我不认为外国来的就一定不好--当然也不一定就好。牛顿定理是外国来的,我不认为牛顿定理到中国就不适用了。马克思主义也是外国来的。我们现在穿的衣服,那一件是中国本来的式样?中国本来的式样又是什么式样?清朝的式样,还是唐朝的式样,还是秦朝以前的式样?中山装是中国本来有的吗?皮鞋呢?汽车?电灯?水泥?电脑?

  萱:你别激动,我决不是极端民族主义分子,我只是想知道一些基本情况。外国的行为艺术时间也不长吧?

  杜:长短要看你怎么理解。现代世界变化太快了,两年就可以形成传统。如果按照以前的标准,可以说行为艺术历史还很短,几乎刚开始。是二十世纪中期以后的事情,大约从六十年代开始,跟嬉皮士一起诞生的。我认为他们是受到了文学的启发,比如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饥饿而成为一种艺术,这在以前是不能想象的,荒唐的。现实中间有饥饿,但是一般人不会有意去饥饿,更不会把饥饿当成一种东西去展览。现实中间没有饥饿艺术这么一种东西,但是卡夫卡这么一说,后来就真的有了。

  萱:真实模仿虚构。

  杜:对。现代社会的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出来的,而不是自发产生的。当然你可以说设计也是一种自发行为,但整个看来意思还是有点不同。人家不是说了吗,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萱:这不是有点狂妄呢?

  杜:也许吧。另外,我忽然想到一点,那就是,从饥饿艺术这个事情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行为艺术的一般特性。苦行者也有意去饥饿,比如说释迦牟尼,饿得皮包骨,但那不是艺术。释迦牟尼是想通过饥饿来苦行,通过苦行来觉悟,最后找到真理。释迦牟尼有具体的目的,但饥饿艺术家没有这个目的。饥饿艺术家就只是把饥饿行为,以及后果,展览出来。一件普通的东西,用一种观看的态度去对待它,它就成了艺术。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去深究了好吧?那不是艺术问题,是艺术哲学问题。

  萱:好吧。行为艺术,这个东西不管怎么说很难归入传统的艺术范畴。到底这是行为还是艺术?行为能够成为艺术吗?我有时候有意去问别人行为艺术是什么,他们还以为我讲的是表演艺术。(笑)

  杜:我相信是这样。因为时间还短。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这个概念。另外,对行为艺术很有利的一点是,现在的外部环境比以前要好。现在总的来说比以前自由度大多了。你可以想象以前的苏联美学界会这样定义行为艺术:一种资产阶级的堕落的腐朽的形式主义的东西。(笑)。形式主义,这是对的,艺术首先就是一种形式。腐不腐朽,堕不堕落,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他们肯定是讲错了,这不是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不会喜欢行为艺术。资产阶级的审美趣味是陈旧的,过时的,保险的,乏味的。他们喜欢的是古典的东西。虽然他们自己并不一定懂,但是那么多人都说好的东西他们不敢说不好。他们是最通俗的高雅艺术的鉴赏家。

  萱: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无产阶级艺术家。

  杜:我不是无产阶级艺术家,也不是资产阶级艺术家。我没有任何阶级属性。我就是一个艺术家,是一个艺术阶级的艺术家。

  萱:艺术阶级。跟你讲话,我得随时记住这些新词。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古典作品既然有那么多人说好,可见还是有某种好处。人们毕竟不是瞎子。

  杜:要回答你这个问题非得写一本书不可。

  萱:那你就写一本吧。不过你写完了要记得里面有我的一份功劳。

  杜:(笑)我尊重传统艺术,它们在当时是活生生的东西,但到了我们的时代,再去仿造那些东西,那就变成了艺术尸体。我讨厌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从那些东西里面我很难感受到活生生的人的存在,那是--,那到底是什么,我不好评价。再说,我认为艺术不能以投票的方式去评价。

  萱:那以什么方式?不投票的方式又是什么方式?

  杜:不投票的艺术鉴赏方式并不等于独裁的方式,也不等于不能向外人传达的神秘主义的自我感悟方式。这就好比说,爱因斯坦,没有几个人懂,但是也没有几个人怀疑他是疯子。为什么?因为有一些专家懂,他们认为他是对的,而我们比较相信那些专家。或者说,我们相信科学家的一般特点:可靠。

  萱:行为艺术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专家认可它是一种艺术?

  杜:有。当然有。有不少艺术批评家、理论家、哲学家关注这个东西,有的学校甚至也开始讲这个东西了。不过总的来说,得到权威认可的程度并不高。传统的艺术家一般都在诋毁这个东西。它主要还是在群众中有影响,有轰动效应,所以主要是一个社会事件。我们也希望它成为社会事件,而不只是艺术事件。我们要坚持这种艺术路线。至于要得到艺术界的最终认可,我看要等到我这样的行动者成为权威,或者认同我们的学者成为权威之后,才有可能。有一句话说,新思想战胜老思想,并不是新思想驳倒了老思想,而是有老思想的那一批人死光了。

  萱;听起来有点血腥。要是我一方面不同意你,另一方面又是权威,但是偏偏又老而不死,你不会革命我吧?

  杜:(大笑)没有那个意思。战胜不是靠革命,而是靠自然淘汰。我们不去杀熊猫,熊猫也会灭绝。为什么?大自然本身的压力。

  2,行为艺术种种

  萱:好,等熊猫死光了我们再来庆祝。回到首先的话题。今天中国的行为艺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杜:观念明确的行为艺术,在中国,我认为是开始于1989年中国美术馆枪击事件。

  萱:哦,这件事我倒听说过。但是这件事应该怎么去理解呢?对一幅画开一枪,这可以看成是一种艺术吗?

  杜:当然是。开枪事件是一部很好的作品,这是中国行为艺术打响的第一枪,类似于我们说某某起义打响了革命的第一枪一样。非常响亮的一枪。它的意义确实不亚于一场起义。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开端。不过你必须理解,这部作品的内容并不限于开枪本身,不只是通过毁灭传统绘画作品来表达他们对现代艺术的理解,它要大得多,可以说前前后后所有事情都是这部作品的一部分,包括事后开枪者被扣留,有关方面追查枪支来源,以及后来当事人被释放等等。你想想,一般人能搞到枪吗?所有这一切--我想--其实他们早就有所预测。这里面确实有某种寓意。所以它是艺术,不是胡闹。

  萱:从你刚才的说法中,我得出这样一个印象,行为艺术就是一个可以预测其反应的反常事件。

  杜:不,不能这样理解。反常事件很多,不能说那都是行为艺术。我现在拿头去撞墙,这当然是反常的,也能预测大概的后果,但我不认为那是艺术。预测其反应也不对,艺术是无法预测其反应的。米开朗基罗做一个雕塑,他能够事先预测观众的反应吗?不可能!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他实际上,我是这么看的,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观众的反应,他只是觉得要这么做,非这么做不可,所以他就这么做。艺术行为事件--这是我对行为艺术的完整称呼--有时候是可预测的,甚至是可控制的,但有时候不。当然我们可以按照是否可预测来对行为艺术分类,一种是可预测的,事先有明确设计的,那么事情的关键就在与对照事先的预测与实际情况的一致性程度。另外一种是不可预测的。当然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分类。任何一种标准都可以成为分类的标准。我认为所谓行为艺术就是一种有目的的艺术行为事件。

  萱:我觉得你这句话是在绕圈圈。行为艺术就是行为事件,那等于什么都没有讲啊。

  杜:暂时只能这样。

  萱:你能不能再举几个例子,让我们读者对行为艺术有一个更全面的印象。

  杜:好吧,我随便举几个例子。前一阵子,有一个人,他让一个姑娘脱光衣服,全身沾满面粉,让她站在一张大桌子上,让很多人来看。又给看的人每人发一碗方便面,泡好了,让他们在那里吃,边吃边看。这就是一部作品,名字叫《食色》。意思是“食色性也”,孔夫子的那句话。大概也可以说成是在“食”这个“色”。大概还想让大家把嘴里吃的面与姑娘身上的面粉联系起来。吃的人有没有这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萱:那一定轰动。

  杜:轰动。

  萱:你现在不是在喝我吧?

  杜:你又没有脱衣服,我想喝也不行。

  萱:哈哈。还有呢?

  杜:又有一个人,他把一头公猪身上印上字,又把一头母猪身上也印上字,母猪身上印的是汉字,公猪身上印的是外文字母,然后逼迫两头猪交配。这个人是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写过很多谁也不认识的“汉字”,有国际性的影响。

  萱:那是什么意思呢?

  杜:那大概是寓意中国近现代史是一个外来东西与中国东西的交合过程。民族主义者甚至会认为这是一个强奸的过程,现代中国就是这种强奸生出来的怪胎。

  萱:猪。字母。交配。很好的寓意。希望猪明白它们在干什么,也希望生出来的小猪仔身上有字,有汉字,也有字母。没有字母就请我们的艺术家印上去。还有别的吗?

  杜:有。又有一个人,他上面穿一件制服,下面什么都不穿,用白布带子把自己那个东西包起来,留出线头,然后也不知道是请一头牛还是一只别的什么动物,牵着那个线头往前走,最后让他那个东西暴露出来。他的头脸用白布包裹住了,人家看不见他的脸。

  萱:这一定也有深刻的寓意。

  杜:当然有。那大概是想揭露权力和权力者的本质。表面,上面,是威严的权力,本质上,下面,其实是下部的欲望。制服代表权力。

  萱:深刻。而且简单明了。这个人一定有暴露弊。不过有一点我不懂,他有一些意思,想表达出来,这很好,但是他为什么不直接讲出来呢?

  杜:这有几个原因。第一,直接讲出来没有力量。语言是没有力量的东西。你一天到晚听了多少话,到第二天,你还能记住几句?很可能一句也记不住。只有当众表现出来,让他看见,让他震惊,给他留下一个很深的印象,他才会记得比较牢。

  萱:这一点我同意。那么第二点呢?

  杜:这些人是艺术家。艺术家的长处不是用语言来讲道理,而是用艺术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且艺术家认为有些东西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强行用语言来表达实际上还是表达不清楚。所以他们不讲,只做。演哑剧。让别人去看,去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萱:第三?

  杜:不准讲。

  萱:真有那么严重吗?

  杜:你不是外星人吧?

  萱:啊--这个,这个我们就不谈下去了吧。再讲点行为艺术的例子?

  杜:诗污染城市。

  萱:诗怎么污染城市?

  杜:把诗印在小纸片上,在城市里到处张贴,就好像那些老军医包治性病的广告。

  萱:目的?

  杜:让诗回到民间。

  萱:回去了吗?

  杜:这你要去问他们了。还有,在美展大厅里面卖虾子,洗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般都认为那是中国第一代行为艺术,性质比较温和。

  萱:寓意是?

  杜:卖虾子也许是指向市场经济,当时市场经济刚开始。洗脚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大概,我想,是有意要在艺术殿堂里展览最不艺术的行为。艺术一般被认为是美妙高洁的东西,脚这个东西一般都不太干净,洗脚也是最世俗的行为。把这两端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对照。

  萱:好得很!中国美术馆展厅里面准不准洗澡?

  杜:要是你去洗,那绝对轰动。而且是纯美的艺术,比安格尔的《泉》更美。你可以学她的样子那么站着,我来给你倒水。

  萱:我只搬一个浴缸放在展厅中间行不行?让别人去想象啊!那不是更玄妙?可以有无穷的联想,不受具体形象限制。就好像古时候的人,屋里放一张琴,但是没有弦,再让它积一点灰尘,那就显得很高致。肯定是有什么伤心事,让他不愿意再碰琴弦了。要不就是专门忧国忧民去了,连弹琴这么风雅的事都不做了。要不就是得道了,喜欢听无声的音乐,喜欢大自然本身的声音,不喜欢具体的音乐,无声胜有声。不过,讲到最后,其实这个人可能根本不会弹琴,连听琴都不会,都是摆样子。

  杜:你已经是个行为艺术家了。

  萱:多谢夸奖。

  杜:不过,你也要承认,那样一张积满灰尘不张弦的古琴,比一张好好的琴,确实能让人想得更多。一个高人,可能确实就有那样一张琴,那是他年轻时候弹过的。有那么一张不弹的琴,比没有那样一张琴,更能说明这个人一生的遭际变化。所以我说行为艺术古来就有,那一点都不假。

  萱:看来行为艺术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的确自古有之。外国现在也有这么多的行为艺术吗?

  杜:这个我不清楚。我没钱出国,又没人派我出国,我怎么知道呢?不过如果有人说现在所谓的行为艺术实际上主要就是一些中国人在搞,我一点都不会奇怪。为什么?因为我们这里有土壤。我们这里适合搞这个。有时候还只能搞搞这个。

  萱:难道一定要这样糟蹋艺术吗?

  杜:是糟蹋还是拓展,这不好下结论。我认为是拓展。艺术不可能总是老样子。跟着爬是没有出息的。

  萱:所以就走狂怪的路子?

  杜:狂怪至少也是一格。孔夫子不也讲过吗,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君子做朋友,他宁可跟狂狷者在一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所以不能说狂怪就不好。新的突破往往以狂怪的面目出现,不这样不能突破。特别在我们这里,传统太厚重,力量太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只能狂怪。

  萱:但是毕竟失度了。

  杜:也许。也许是的。但是,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为什么会失度呢?那是因为这一方面做得太过分了,那一方面也只好做得过分一点。最近有些人做得更出格了,把牛肚子剖开,自己赤条条钻进去。听说有的还表演吃人。确实血腥。

  萱:我听说文化部开始干预这种事情了。

  杜:我也听说了。还引起了一些口角纷争。有些艺术杂志也卷进去了。不过我觉得,有的人也许做得不对,但不能因此全面否定行为艺术这个东西。艺术需要自由,这是艺术的先决条件。

  萱:但是你的艺术已经成为了社会事件,那就不能不受社会规则制约。

  杜:艺术家是一个艺术人但也是一个社会人,他首先是一个社会人。他必须忠于自己的真实感受,把这些感受表现出来。这些来自于现实的感受天天都在刺激他,他如果对这些感受麻木不仁,那就算不上什么艺术家,就只是一个工艺品制造工人。当然,艺术到底是什么?谁也讲不清楚。我随便给艺术下一个定义那很简单,但是别人不一定接受。

  3,“传单事件”经过

  萱:关于一般的行为艺术我们就不谈下去了好吧?我想听你讲讲你那一晚的事。“散发传单”那一晚。

  杜:事情经过很简单。我首先在解放路撒传单,在人行道上。那里是商业街,人当然很多。过路的人大概以为我是在散发广告,看了看我就走过去了。也有一些人好奇地抓起一张看一看。

  萱:传单上印的什么?

  杜:只有两个大字:传单。

  萱:我想很多人都会不理解地看着你。

  杜:是的。他们看过正面之后,又去看背面,发现背面没有字之后,再来看正面“传单”这两个字。后来他们再看一眼我,然后把纸扔在地上,迅速走开了。我并不认为他们以为我是疯子。我那天故意穿得很规矩,头发也剪短了,可以说完全像个好人,样子很清醒,也很严肃,绝对不像疯子。总而言之,他们觉得我有某种实际目的,而且是一种很危险的目的。也可以说他们觉得我是一个理智的疯子。他们很明显感到害怕,虽然那张纸上什么都没写,除了“传单”这两个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两个字:传单。传单是什么呢?传单是某些意见不能通过合法方式表达时所采用的特殊表达方式,传单是言论受到压制时代的产物。我想如果我印的是“广告”两个字,他们就根本不会紧张了。

  萱:那只是你的判断。

  杜:当然。每个人都只能依据自己的判断来讲话,难道你可以知道别人的判断是什么?所以我一般都不讲“我们怎么怎么看”这一类的话,除非确实是我们一群人交换意见之后形成的共同看法。很多人毫无根据地说“我们认为”,其实他只有资格说“我认为”,甚至连这个资格也不具备,因为他讲的也许并不是他的想法。他根本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他对于流行的说法想都不想就接受了,然后说,“我们认为如何如何”。这是很可笑的。实际上是可悲的,很可怕的。

  萱:没办法,我们习惯了。更正,我习惯了。当时,你真的觉得他们害怕?

  杜:他们害怕。如果你当时在场,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判断。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睛和表情里看出这一点,虽然我跟每一个人对视的时间都不可能很长,但是我相信我的判断不会错。他们感到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他们害怕。他们也确实有理由害怕。我自己都没想到效果会这么明显。

  萱:那就是说你预见到了会有这种效果。

  杜:我估计会有这种反应出现,但是没想到大部分看过传单的人都是这种反应,没想到反应的程度这么大。事先我估计的情况是,大部分人不理睬我,有些人会以为我是在派广告,有些人可能会想到这是在拍电视拍电影,当然也会有一些人不理解,想理解,事后会议论这件事。但是反应那么明显,那么快,我没想到。

  萱:这说明什么?

  杜:你说呢?

  萱:这个--,我不知道。那后来呢?

  杜:我撒完手里的传单就走了。我听到后面有些人在议论。讲些什么我就不想去听了。具体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议论这件事情。后来我来到解放路与建设路交叉口,那里有一座人行天桥,

  萱:对。

  杜:晚上那里人很多。很多人不走天桥,在路中间走。那里四周都是商店,人很集中,一到晚上差不多变成了步行街。

  萱:对。

  杜:我走到桥上,从包里掏出传单,撒下去。下面那些人抬起头看,有些人伸出手到空中去抓我的传单。天桥上的人朝我走过来,在我周围围成一圈。他们都看着我。我觉得他们都很惊讶。下面的人是什么表情我就看不清楚了。

  萱:后来呢?

  杜:我在这边撒了一大把,又跑到那边去撒。天桥上的人也跟着我到了另外一边。我包里的大部分传单都被我撒在天桥那里了。那里有效果。你想一想,那么多纸在空中飞,那么多人在注意这件事情,真像是拍电影。也真的有人在抬起头到处看,可能是想找到摄影机,也说不定是看有没有警察。连我自己都觉得似乎空气很紧张,情况很危险,说不定等一下就有警笛猛吹猛吹,街上会跑来很多穿黑制服拿步枪的人,群众会惊慌四散。--一切都像老电影。你说可不可笑?但是当时你如果在场也可能会有跟我一样的感觉。所以我撒完传单马上就走。为了制造效果,我还一边走一边往身上套一件风衣,又戴上一幅墨镜,似乎是想乔装一番,以便摆脱追捕。我跑到天桥下面,往建设路方向跑了几步,拦住一辆的士,迅速逃离现场。

  萱:听得我都紧张了。

  杜:为什么要紧张呢?我到底干了什么?

  萱:问题在于这太像是在干什么了。我听说天桥那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监视器盯着。

  杜:这个我绝对不怀疑,自从198--

  萱:--那后来呢?

  杜:我打的到新时代广场。这里比较开阔,人群分散,不过人数加起来肯定也不少。我走到广场中间散发传单。这里的人比较冷淡。我觉得人对这种事的态度跟人群密集程度很有关系。人群密集的地方群体效果明显,互相感染作用大,人群稀疏的地方人们比较冷淡,比较理智。这也是我有意想比较的,我想知道不同的地方效果有什么不同。我只好向他们派发传单。反应也跟解放路的情况差不多,不过没有解放路那么明显。他们看了之后就扔掉了。有的人拿到传单之后往口袋里一塞就走了,看都不看我,这些人习惯了接到什么广告之后拿回家去看。有一个青年人跟我开玩笑,说:“又想掏我的钱包?”一看是一张白纸,对我做了一个怪相就走了。还有一个姑娘,看了传单之后,说:“无聊!”--还是“神经病!”--我记不清了。不过,到后来,我的周围渐渐聚集了一群人。他们好像希望我讲几句什么话,作一番解释。这确实太不好理解了。我什么话都没讲。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这时候--

  萱:保安来了。

  杜:对,保安来了。两个。其中矮的那个大声问我:“干什么的?”

  萱:你呢,怎么说?

  杜:我没说什么。我给他们每个人派了一张传单。他们看了看传单,又看看我,再看看传单,再看看我,再看看--

  萱:然后呢?

  杜:然后,因为看热闹的人把我们包围得太紧,他们就开始驱散人群。“走开走开走开!看什么看什么?”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还想看热闹,走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看着我们,没有离开。实际上围观的人比首先更多了。我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矮的那一个保安用警棍指着我大声说:“站着!你不能走!听见没有?”他跑了几步,跑到我前面,两手张开挡住我,手上握着警棍。另外那一个个子高一点的保安也走过来了,挡在另外一边。我就站住了,问那个矮个子:“我为什么不能走?”

  萱:他怎么说?

  杜:他说:“不能走就是不能走。你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呀?”。他拖长声调问:“没干什么--?”“我干了什么呢?”“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你说,这张纸是什么意思?”他抖着那张纸问我。又故意用一种夸张的动作全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看你这个人是有点毛病吧?好好讲清楚,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想干。我倒是想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首先一直没讲话的那个高个子保安说:“我们想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比较凶的那个矮子说:“别跟他啰嗦!你,跟我们走,到里面去,把事情讲清楚。”说着就来抓我的胳膊。我一摆手把他摔开。这家伙恼了,一伸手又把我的手腕扣住了,另外一只手到后腰去摘手铐。高个子保安对我说:“我劝你合作一点,你这样对大家都没好处。你还是跟我们进去,把事情讲清楚。”又对他的同伴说:“我看别拷算了。”矮个子回答他说:“这里面肯定有名堂!”又对我说:“手伸出来!”

  萱:你怎么说?

  杜:我说:“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拷我?你这个小保安,你以为你是谁?”我这么一说,他还真愣了一下,拷子就没摘下来。倒是另外那一位这时候来劲了,对我说:“你别以为我们不敢拷你。我们有这个权力。”我也硬了,对高个子说:“谁给你们的权力随意抓人?你保安的职责就是保卫你们商场。这里是广场。你到广场上来抓人?你以为你是公安局?”他说:“这个广场是我们的管辖范围。”我说:“我告诉你,哪怕在商场里面,你也不能随便抓人。你们配手铐本身就是违法的。你知道我是谁?知道吗?”我想跟他开个玩笑。

  萱:他怎么说?

  杜:高个子讥笑地问我:“你是谁?”不过我看他心里也有点虚,如果我跟他们老板有点什么关系,那他就是自找麻烦了。我对他说:“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人民共和国,听清楚了吗?小心点哪,老弟,认清人再抓。”

  萱:他只怕不会听你的大道理。

  杜:他当然不听。实际我这句话把他搞火了。高个子说:“好,你嘴硬!你想耍我们!伍亮,你通知老李,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嫌疑犯。”又对我说:“我们就等警察来处理你。我告诉你,警察来之前你不能走。你要走,别怪我不客气。我告诉你,我们打你是白打。我们跟公安局有协定,我们有权处理这种事情。”这个我不怀疑。我知道很多保安公司都是公安局开的。那个叫伍亮的矮子马上拿出步话机来,对一个叫老李的人讲话。我没有走。我想我强行要走的话,他们可能会真的动粗。跟这两个小喽罗扭打在一起实在是不成体统,再说讲老实话我也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他们有警棍,有手铐,最后吃亏的是我。

  萱:你讲话倒挺老实的。

  杜:这是事实。换了是别人多半也会这样。但是事情也有另外的一面。我做这个行为,也是有意要看看会有什么结果。所以我顺其自然发展。我一方面是当事人,另一方面,更主要的一方面,是旁观者。

  萱:后来呢?

  杜:没多久警察就到了。一辆巡逻的三轮摩托,响着警号,闪着警灯,呜呜呜地开过来了,从马路中间冲上步行广场,一直开到我们面前才停下来,警灯还继续闪着。警察戴着钢盔,挎着冲锋枪。他们一下车就端着冲锋枪朝我走过来。这时候周围看热闹的人害怕了,急忙散开,不过并没有走,他们留在不至于惹麻烦但是又看得见我们的地方继续站着看热闹。两个警察走到我后面,另外一个警察--大概是三人小组的负责人,可能就是那个老李--问保安:“怎么回事?”保安用手一指我,说话的那个警察就对我后面的两个警察说:“拷起来!”我想我后面那两位这时候大概正用冲锋枪指着我。

  萱:他们没有问清楚情况再动手吗?

  杜:没有。他们什么都没问,马上把我拷起来了。

  萱:这好像也不对吧?

  杜:对不对,我不作任何评价。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这是他们惯用的程序。你别忘了,我是一个旁观者。所以我让他们去拷,不作任何反抗。我也很清楚有两支冲锋枪指着我的时候反抗意味着什么。从后面拷的,感觉有点不舒服。特别是他们用铁手使劲捉着我的胳膊和肩膀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想把他们的手抖开。这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有开枪的权力。

  萱:这一下你闯大祸了。

  杜:(笑)我事先考虑过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性很大。不过我当时血往头上涌,本能地想反抗,我忘记了我是在做行为艺术。不过我马上清醒了。我毕竟是个艺术人,我是在完成一个艺术行为事件。

  萱:你清醒就好。后来呢?就把你带走了?

  杜:没有马上走。他们把我拷起来之后,明显放松了戒备。领头的警察对着步话机讲话,要对方派一辆车来。在等车来的那一段时间,他问了我几句话。另外两个警察一个在地上拾传单,好带回去做证据,另外一个搜我的身,翻我的包。

  萱:巡警问你什么?

  杜: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的?住哪里?这一类问题。我没答他。我一直扭着头去看那盏警灯,近距离看去,有点刺眼,闪呀闪的。看样子他知道我不会回答,所以也没怎么生气。后来,囚车来了,是那种新式的比较讲究的囚车,进口的那一种,样子很漂亮。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有两个是穿制服的,另外一个是便衣。我按照他们的指示上了囚车。两个制服警察押着我坐在后面车厢里,便衣坐前面司机室。前面还有一个司机,首先没下车。等我们的车开动以后,我看见三个巡警也上了三轮摩托,那两个保安又去驱散人群去了。一路上囚车没有拉警报--看来我是高估事件的重要性了,可能这种事情他们一般都是静悄悄地进行,不会那么张扬。我看着车窗外面,窗户上装了铁栏杆,但是还是可以看见外面。我注意到路上的人实际上并不怎么看我这辆囚车,他们见怪不怪了。我旁边那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也不紧张,脸上是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淡表情。囚车开到一个地方,外面有人打开囚车的后门,两个制服警察把我推下车。我就跳下车,也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第二天我才知道是看守所。他们在值班室办手续,我在门里面蹲着。过了一阵,他们把我推进去,经过几道铁闸门才进到里面。当晚我就住在那里了,也没有人审问我。进去之前当然经过了一些例行检查。

  萱:哪些例行检查?

  杜:这个你去问警察好了。就是那一套。照相,正面的,侧面的。按指模,十个手指头都要,一个个指头来。等等,很费时间。谁进去了都是这一套。你进去了我保证也不例外。从我这个角度看很多都是侮辱性的,从他们的角度当然有他们的道理。比如身体检查,一定要脱光衣服验证性别,让你赤身露体在露天地方站上那么一阵子,他们前前后后地看你。性别就那么难以验证吗?有时候他们会毫无理由地让你在墙角落里用一种难受的姿势蹲上一两个小时,好像忘记了有你这么一个人。手放在后面,不准抬头,他叫你你才能抬头。用这种姿势蹲着,抬头本来就很困难。你能看到的只有沙石地面,还有就是警察的脚,穿着皮鞋,走来走去。在那种情况下,人很自然觉得自己适合被人宰割,觉得人家有宰割你的权力。当时我旁边还蹲着两个人。小偷,也是当天抓进去的。

  4,关于拘留

  萱:有一个问题我想问问,你早就知道会被拘留吗?

  杜:我考虑过。我认为有这种可能。

  萱:那么,我想再问一下,在你的设计中,你认为这也是必要的吗?

  杜:必不必要不由我决定。问题是有些人显然认为这是必要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萱:后来在里面那些天怎么样?

  杜:嗬!

  萱:我倒真想去体验体验。

  杜:你还是不要去体验好。有什么好体验的呢?

  萱:好吧,详情我就不问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杜:当然是自由。特别当时我认为可能会被定罪。

  萱:怎么会呢?

  杜:你觉得不可能吗?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我到现在还不能排除。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我当时的行为是可以做多种解释的,可以解释得对我很不利。所以,我那是真实的生活,不是体验生活。(笑)在那种情况下,自由获得了一种真实的含义,那就是由四面墙壁所圈定的地方之外的空间。有一个黄昏,我在放风的前室里--那里像一口井,我就是井底之蛙--我无意中抬起头去看空中,正好看见一只鸟飞过去。我就一直看着它这么飞过去。它飞过去之后我还一直望着天空。你理解那种心情吗?

  萱:我想我能够理解。

  杜:还有一次我看见一只蚂蚁沿着墙壁往上爬,我就想,蚂蚁,你真幸运,你可以一直爬上去,爬到顶上,走出笼子。

  萱:可以想象。还有呢?

  杜:身体上的难受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吃的东西我保证你这样的娇娇小姐饿死也不想去吃。当然也难讲,饿你两天,那就变成好东西了。住的地方你可以想象,窄得不能再窄,湿,脏,阴暗,冰凉,各种小虫子爬来爬去。厕所就在铺旁边。床铺是红砖砌的,一排过去,上面铺一床席子。我当时的感觉,就好比说是,你原来的日子本来过得很糟糕,有一天你忽然被车撞了,这时候你才知道你原来的生活是多么的好。但是对我来说主要是精神上的难受,由正常的自由人变成被人不断喝骂的非人。

  萱:请继续讲。

  杜:对于很多原来生活得稍微有一点尊严的人来说,还有一点非常难受:缺乏个人空间。陀斯妥耶夫斯基有一本小说,《死屋手记》,你可能读过。

  萱:随便翻过一下,印象不深。可能那种生活离我们一般人的生活太远了。缺乏感性认识,很难唤起真实感受。

  杜:非常真实。特别是关于没有个人空间的那些感受。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有力量的作家。拥挤。一切都是暴露的。没有任何隐私。不管你洗澡还是上厕所还是干别的,总有人在旁边,还有干部在上面看着你--有男的有女的。灯整夜不关。你睡觉的时候,上面大灯照着你,干部们在上面走来走去朝下面看。我用报纸遮住脸,上面的干部就大声喊:“把报纸拿开!”你动作慢一点,他又叫了:“把报纸拿开!听见没有!要我喊几遍?”我只好老是侧躺着睡觉。晚上睡不着,白天又特别想睡,但是不能睡,刚一睡着又被叫醒了。我当时想,我倒还无所谓,那些贪官们平素过惯了好生活,这种日子可怎么熬得下去?当然,也难说,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

  萱:里面有报纸吗?

  杜:有。党报。头几天没有。头几天他们有意让我处于一种隔绝状态。我想知道一点外面的消息只能听广播。我想听听新闻,但是新闻少,高音喇叭整天整天播放的是所长的讲话和音乐,根本不让你安静。这并不是要折磨里面的人,恰好是为了安抚里面的人。你可能想不到,广播里放的是流行歌曲。大家喜欢听流行歌曲。那里面都是年轻人,他们特别害怕安静,一安静下来他们就烦躁地走来走去,象野兽一样,有的还真的拿头轻轻地去嗑墙壁,好像要发疯。所以广播里整天整天的放流行歌曲,就好像有的车间里面一样。广播里一放歌,里面的人就跟着吼。我真是烦死了。

  萱:他们是些什么人?你跟刑事犯关一起吗?

  杜:当然是刑事犯,没有那么多人喜欢撒传单。(笑)。我关在小仓里。跟我关一起的是几个已经判刑的轻犯,因为刑期不长,或者是判决时已经拘押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就在看守所服完剩下的刑期。照有一个人的说法,住在正规监狱里比住看守所舒服,他就希望转到那里去。他们这些人可真是很懂艺术,唱起歌来不比歌星差,大声大声的吼。我觉得流行歌曲在他们中间比在别的青年群体中间,比如说,比在大学生中间更受欢迎。这种音乐可真是有人民性。

  萱:你为什么不也唱一唱呢?那不是可以舒缓一下情绪吗?

  杜:也唱啊。不过我不喜欢唱流行歌曲。我唱革命歌曲。那里每天都放革命歌曲,早上放,晚上睡觉前也放,有时候我真怀疑我是进了一座军营。《团结就是力量》,那里面经常放,我就跟着唱。这首歌的歌词以前我还记不完整,过了那几天我就记住了。“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向着法西斯蒂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唱着唱着我有点时空倒错的感觉了,越唱越来劲。唱了之后,觉得很解闷。当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不过是唱一唱。(笑)

  萱:他们那几个一定不喜欢唱这样的歌。

  杜:谁说的!他们照样跟着唱。广播里面放什么他们就唱什么。从《学习雷锋好榜样》,《我是一个兵》,到《今夜你会不会来》,《越堕落越快乐》,他们什么歌都唱,什么歌都会唱。当然他们也唱他们自己的歌,流氓歌曲。他们自己哼歌的时候就主要哼这些歌。

  萱:你也唱几句让我听听。

  杜;这里怎么唱?你真是!我念念歌词吧。“(我)走到那野地里呀,碰到个当兵的呀,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哎哟哟。这个当兵的呀,不是个好东西呀,哎哟哟哎哟哟……”

  萱:好了,好了,下面我可以自己补充。迟志强的《囚歌》他们也唱吗?

  杜:唱。唱得还特别动情。“铁门哪铁窗哪铁锁链,我在牢中想外面……”。他们唱这支歌的时候音调纯正,一点也不油腔滑调,感情很真,让人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几个都很年轻,没有女朋友,有女朋友的也没有结婚,所以他们最想念的人总是妈妈,那是真的。至于所谓的“几不该”,他们就添油加醋改歌词了。“你对我笑也没关系啊,你不该把我来爱。你爱我也没关系啊,你不该到我家里来。你到我家里来也没关系啊,你不该进我房里来。你进我房里也没关系啊,你不该到我床上来。你上我床也没关系啊,你不该把我裤带解开。……那也没关系啊……也没关系啊……也没关系……”。越唱越逼近,又总是不到位,吊胃口的技术相当高明。色情真是永恒的东西。这些歌都是牢房音乐家的杰作。

  萱:有意思!他们就成天唱歌?

  杜:他们成天干活。活不算重,都是些手工装配电子元件这一类的事情,只是时间比较长。其实干干活还好。干活是集体劳动,周围空间大,开敞,心理上感觉轻松得多。我提审的时候有一次经过他们干活的地方,很羡慕他们可以干干活。那几天他们不让我干活,白天他们出去了,我一个人关在仓里面,连监仓门也不打开,只有两层楼高上面的监视窗里透进来一点光线,真是暗无天日,这么挨一整天很难熬。到晚上他们才进来。他们进来的那一阵子,我就可以到外面放风室去透透气,看看天空。不过没多久就收风了,干部们又把我和他们一起赶进监仓里面。对于他们来说,晚上那几个钟头也是最难熬的,那里面实在太闭了。所以他们唱歌。广播里一放歌他们就跟着吼。

  萱: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呢?他们有悔改之心吗?

  杜:这个不好一概而论。他们平时笑嘻嘻的,好像已经很习惯那里了,麻木不仁,简直是不可救药了,了解他们之后,我发现他们还是有感触有想法的。里面有规定,不准谈自己干过什么,但大家在一起怎么会不谈呢?谈谈其实也没什么坏处。所以我没几天就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一般都从内心里认识到自己错了,打算出去之后一定不那样干了。就这一点来说,我觉得这种改造方式还是有它成功的地方。但这并不能保证他们下一次不犯同样的事情。这不是监狱能解决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是环境对他们不利。农村小伙子,没有谋生技能,没有工作,想赚钱赚不到。基本上没有受过教育,有的连字都不会写。我在里面帮人家写过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代人写信。我真想不到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不会写字。那么年轻!才二十岁。那是一个小偷,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村青年,不大做声。本来在厂里打工,被老板吵掉了,没有钱回家,偷摩托车的时候被当场抓住了。他还要在里面呆一年多。他每天睡觉前都要讲同一句话:“唉,又过了一天!”他老家是山区的,不过他的女朋友,一个老乡,还在他原来那个厂打工。我代他写信,他口授,我笔录,我当他的秘书。他的信很有水平,是写给他女朋友的。“亲爱的丽,你快来啊,我没有钱了,这几天都是抽人家的烟。前几天干部把我转到小仓来了,小仓里不舒服,没有电视看。我们这里来了一个大学生,他帮我写信。”他私下告诉我他怀疑他的女朋友现在已经当妓女去了,我劝他不要这么想。他对自己的前途很悲观。他打算出去以后回老家种田,再也不出来打工了。他觉得外面的世界很险恶。

  萱:这是一个。其他几个呢?

  杜:除了我,另外四个。两个小偷,一个打人犯--他把他们村干部打成重伤,一个自己吸毒兼卖软性毒品的。偷摩托的刚才讲过了。另外一个小偷是个很油滑的家伙,惯偷,公共汽车扒手,喜欢搞笑,爱幻想,崇拜电视明星,最羡慕传说中的伟大的神偷。他喜欢巴结贩毒的那个家伙,因为贩毒的大方地给他烟抽。我不大喜欢扒手,他的长相也不讨人喜欢,贼头贼脑,瘦得像个鬼样的,真像个娄阿鼠。我看他是很难改变了。我在里面丢了一件质地不错的衬衣,我怀疑是他干的,当然我也不在乎。不过他口里也说他以后不干了,他打算开个小店子赚钱。

  贩毒的那个家伙长得很健壮,象头公牛,很有头脑,像个黑社会打手,声如豺狼,又粗糙又沙哑,人很随和,和干部关系很好。大家有什么要求,比如说要火柴,总是他出面去跟干部交涉。最乐观的是他,最爱唱流氓歌曲的也是他。他给我传授了不少里面的生活知识,怎么样用墙壁上的石灰、头发丝和卫生纸来磨擦发火点烟等等。看样子他家里有点钱,他告诉我他出去之后要建一栋楼房。他喜欢跟我谈他的房子,描述得很仔细,细节考虑得很周到,也很合理,他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那栋房子。我按照他的设想帮他画了一张设计草图,他非常满意,说比他想象的更好。他仔细把图收起来,说是要寄回家去,以后出去了就把房子建起来。他发愁的是不知道钱够不够。大家都很羡慕他。我想他真正干过的事不只是贩那么一点点软性毒品,只是公安局没抓到证据。不过看样子他是真的不想干这个了,他说再干下去肯定死路一条。

  只有一个,那个打村干部的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直的和有勇气的人,是梁山好汉。这个小伙子个子不高大,但是有那么一股子硬气,脾气很爆。他看不起世界上那种复杂曲折的权力和金钱游戏,他认为那同样是抢劫和偷盗,只是那一套更叫人恶心。他宁愿去抢,也不愿意那样干。他对社会有明确的看法,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到处是欺骗和虚伪,这个世界是由狡猾和奸邪的人统治着。当官的分两类,一类是坏人,欺压老百姓,另一类也是坏人,是腐败分子。当官的都很坏,不过腐败分子比欺压老百姓的官要好一点。反正那是国家的钱,谁有本事谁去贪。最好的官是包公,但是这样的官现在没有了,只有古时候才有。不过他相信中央的某某某是好人。

  萱:这个人看《包青天》看入迷了。

  杜:可能是吧。总的来说,我觉得托尔斯泰《复活》里面对罪犯的描述完全正确。你不了解他们的时候,可能把他们想得很坏,你真正了解了他们,可能就不会那么认为了。他们可能坏,但不见得比外面那些人更坏。他们真正危险的地方,我觉得,是他们没有耐心,比较暴躁。除了那个扒手,他们个个都很有性格,连那个偷摩托车的老实小伙子也不例外。他们特别不能忍受欺负和不公正,一有点小事就想发作,习惯用武力去解决问题,不考虑后果。我在里面短短几天,看见他们打过两架,不算很严重,过一天又和好了。把那么多人关在那么狭窄的空间里,只能助长他们的暴力倾向。人群的密度跟人的行为方式肯定有很大的关系。他们几个对我还是比较友好的,甚至可以说比较尊重的。我进去的头一天,没有枕头,没有毯子,也没有席子,所里面“忘记”发给我了。我准备坐在那里过一晚。偷摩托的那个小伙子就用自己的内衣服缠成一个枕头给我,还把他的一件厚衣服给我盖。打人犯把他的衣服给我垫着睡。我当时想,谁说世界上没有好人?

  有一个晚上,他们几个为什么人是“人渣”争起来。扒手认为强奸犯杀人犯是人渣,贩毒的认为不讲信任、不讲义气、出卖别人的人是人渣,打人犯认为所有当官的都是人渣--除了中央的某某某。几个人争了好久,只有偷摩托车的不做声。听听他们这些话,看看他们的观念差别,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办法跟他们解释,就大略讲了一下事情经过。他们一个个傻乎乎地望着我。他们根本不能理解我这是干什么。当然,这不怪他们,连警察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连你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他们又怎么理解?到最后我只好说我是政治犯,他们还是不懂。扒手和贩毒的都是几进宫了,可以算是见多识广,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政治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去“反对”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他们都劝我那个事情没有意思,又不赚钱,以后不要干了。只有那个打人犯比较赞同我,不过他也觉得我是犯傻,他说,要干就要干真的,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他不感兴趣。

  萱:还有什么感想?

  杜:市场经济渗透到了一切角落。钱,钱,钱,这在一切地方都是最重要的,在里面更加重要。有了钱你可以不吃看守所提供的饭菜,另外买东西吃。听说看守所还故意把正餐弄得难吃一点,这样犯人就很乐意自己掏钱买另外的饭菜。按照规定,里面不准抽烟,但是只要你有钱,干部们就帮你把烟一条条送进来,不过比外面贵很多。你可以买罐头,可以买烟,也可以买茶叶,听说有时候甚至可以买到酒。钱当然是看守所商店赚去了。商店是所领导的家属开的,生意好得不得了。靠山吃山,人之常情,谁不想赚钱呢?何况这个钱又特别好赚。犯人的钱当然是最好赚的。贩毒的讲得更离谱,说是只要你肯出钱,有的干部甚至可以帮你去叫妓女来。你有了钱别的犯人也就很尊重你,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连干部对你的态度都不同得多。那里面以一种浓缩的、没有掩饰的方式反映着外面的社会关系。所以头几天我比较糟糕。我被抓的那天身上没有多少钱。收走之后,兑换成了里面使用的代用券,没两天就花完了。在那里面钱特别不经花。我又没有老婆,没有人送钱来。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一个朋友给我送了一点钱来。听他说头几天他想进,但是进不来。

  萱:所以说老婆还是有用的对不对?

  杜:这种时候肯定是有用的。

  萱:你怎么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杜:首先讲过了,唱歌,这是一个。还有,跟他们交谈,把自己变成一个观察者。白天我一个人坐在监仓里练习静坐和呼吸,有时候在红砖大床上走步,打圈圈,一边走一边背古文。我喜欢背司马迁《报任安书》那几句话,“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自我安慰,很有用。这么一来,我就想,关我几年也没什么关系了。

  萱:讲了这么多,你还没有讲审问呢?

  杜:审问?没什么好讲的,就那么回事。头两三天他们根本没审问我,就把我这么关着。我想他们是想用这个办法打掉新进来的人的自信心,杀一杀威风,审问的时候他们就主动了。后来他们提审我,翻来覆去老是那几个问题。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干?目的是什么?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跟海内外敌对势力有什么联系?是不是某某功分子?以前是否从事过反政府活动?--都是这一类问题。我能怎么回答呢?我只好把事情经过反复交代清楚,不断声明这是艺术活动,没有任何政治动机。我要他们去翻一翻艺术杂志,看是不是有一种叫做行为艺术的东西。我要他们去调查我的历史,看我是不是一个艺术家。

  萱:审了很多次吗?

  杜:很多次,大部分都是晚上,深夜。总想把我没有交代的东西榨出来。其实有什么好榨的呢?我本来就没有可什么隐瞒的。最麻烦的是,他们一定要问清楚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在哪里上班。我又实在不想跟原来单位扯上关系。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单位,我不上班。他们问我靠什么生活,我说我有钱,我原来赚过不少钱,我现在不需要上班也可以过得很好。他们偏不相信,一定要我老实交代清楚,为这个事情我跟他们僵持了很久。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我确实是个无业人员。

  萱:有没有……使用暴力。

  杜传:还谈不上暴力。不过拍打拍打还是有的。拍肩膀,推你一把,有一次还拍我的后颈根。那一次我发脾气了。我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后来他们对我就比较客气一点了。我觉得人在那种情况下特别要学会声明自己的权利。当然,管不管用那就难说了,我那种情况下可能有点用,别的时候就不一定有用了。他就是执法者,他比你更懂法律,你还跟他谈什么法律?他们想把你怎么样就可以把你怎么样。

  萱:戴手铐吗?

  杜传:戴,当然戴。提审的时候总要戴手铐,审完了再打开,然后重新把你推进笼子。钢质的新手铐比较难受,钢片薄,象刀口,还有毛刺。旧手铐比较舒服,特别是黄铜的那一种,光滑,厚,比戴手表还舒服。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不少手铐上面有外文,是进口的。他们想让我难受一点的时候就给我戴新的钢手铐,使劲一拍,拷得很紧,不要几分钟就痛得厉害,我得用一只手去慢慢转动一下另外那只手上的铐子才舒服一点。不那么想为难我的时候,他们就随便拣一副给我戴上。

  萱:这样的生活总共过了几天?

  杜传:没几天。十五天,行政拘留,说起来什么都不算,只是司法程序的一个预备阶段。我想他们大概是真的去看了杂志,也问了一些艺术界的人,调查清楚了我确实是个所谓的艺术家,最后就把我放了。如果我头上没有顶着艺术家这么一个名号的话,我就不知道他们最后要怎么处理我了。很可能会把我送去劳教。那根本不需要经过检察院和法院,由公安机关一家说了算,他们认为你该去劳教,就可以把你关上两三年。如果在法院,还可以辩护,这个地方连辩护的余地都没有。不劳教的话,他们也可以把我关进疯人院里面去。

  萱:真的有这样的事吗?

  杜:你需要例子吗?

  萱:--这个事情过于敏感,我们就不谈下去了好吧?我们回到这部作品本身吧。你能不能简单地用我们能听懂的话来谈谈你这个行为的真正意图呢?

  5:关于《传单》的立意

  杜:讲老实话,我并不认为你提出的是一个合理的要求。我的意图是什么呢?这其实不需要解释。大家都懂。

  萱:讲老实话,我并不认为我懂。至于我们的读者,我可以代他们保证,他们也不一定懂。所以无论怎么困难都想请解释一下。

  杜:好吧。我试一试。你记得以前的哲学家对艺术的定义吗?

  萱:你是说丹纳《艺术哲学》?

  杜:不,早得多的,古希腊那些人。

  萱:你别考我了。我知道了也不告诉你。还是你说吧。

  杜:模仿。

  萱:能不能解释得仔细点。

  杜:就是模仿。在古希腊那些人看来,艺术就是模仿,这是艺术的本质。而且他们讲得有道理。一棵树长在那里,那不是艺术,你把它画下来,那就是艺术了。你画得越像,人家就认为你越艺术。瞧!画得多像啊!像真的一样!其实你画得再象也不可能比那棵树本身更像它自己,所以人家本应该去称赞那棵树才对。但艺术就是这样。艺术能力首先就是一种模仿能力。人们对艺术的肯定首先是对人模仿能力的肯定。

  萱:你的意思是,你这次也是在模仿。

  杜:完全正确。

  萱:模仿什么呢?

  杜:模仿撒传单。

  萱:那是演员做的事啊。他们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吗?今天演乡下姑娘,明天演名门淑女,今天死了,明天又活了。--对了,这正好也符合古人的定义,模仿。人家称赞一个演员演技好,总是说,这个人演什么像什么。

  杜:是的。不过演员是在虚构情节和虚构环境中表演,行为艺术人是在真实环境中表演,为了产生效果,往往还是在闹市区。

  萱:好吧,我承认你讲得有道理,但是你为什么单单挑这个事情来模仿,不去模仿别的行为呢?

  杜: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萱:你可以去模仿--随便打个比方说--谈爱,要不……

  杜:谈爱不必要去模仿,这个事情什么时代都有。撒传单就不一定了。我想现在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撒传单。所以我让他们见一见。

  萱:就这么多含义?

  杜:就这么多。

  萱: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杜:没有了。

  萱:真的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思的话,这么说吧,你做过化学实验吗?

  萱:初中的时候大概做过一点,现在都忘记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杜:那就可以了。现在我们假设这里有三瓶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液体,无色,透明,都像是水,但是实际上它们是三种不同的东西。请问你怎么来鉴别它们?

  萱:我闻一闻。

  杜:可能闻也闻不出什么来。

  萱:那我尝一点。

  杜:那可能是尿。(笑)。

  萱:真可恶!你就不能搞点好东西来?搞点糖水也好哇!

  杜:在科学面前无所谓好坏。就算不是尿,你也不一定能喝,那可能有毒,可能有腐蚀性。

  萱:我把它们全都倒掉算了。

  杜:这就是说你凭直观感觉没办法去鉴别它们。

  萱:好吧,你说说那怎么办。

  杜:用试纸或者试剂。你把三张试纸伸进三种液体里面,然后拿出来,试纸就变了颜色,这样你就知道了那些液体的性质了。或者你把三种液体每种取一点样品,往这些样品里面都滴一点试剂,结果那三种液体就变成了不同的颜色,可能还有别的反应,有气泡冒出来什么的。当然可能你一次只能鉴别一种,然后你再用别的试剂或者试纸去鉴定另外那两种。

  萱:我对化学不感兴趣。这跟你的行为艺术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杜:我做这个行为就是做一个小规模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测试某些东西的性质,让大家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可能很危险,我不能真的去喝,一喝就完了。当然也可能根本没有危险,是白开水。到底怎么样只有测试之后才能知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这张纸,这张所谓的传单,它就是试纸。

  萱:你还是说得很玄妙。

  杜:我只能够解释到这种程度。

  萱:你到底想测试什么?

  杜: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萱:哈哈,我怎么会知道呢?好了,时间也不早了,请给我们最后一点启示吧,先知!

  杜:按照传统的定义,艺术主要是一件跟美有关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在现实中间感受到的是不美,而你偏偏去表现你没有感受到的那种所谓美,我觉得,那不是艺术家应该有的态度。你搞出来的东西也必然是虚假的。问题就在这里。我当然也能感受到传统艺术中表现的那种美,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少,另外一些更强烈的东西在刺激我。我如果不把这些感觉用一种合适的方式去表达出来,我就是在撒谎,我就不配做一个艺术家。艺术首先就是一种感觉方式。艺术家首先就是一些感觉敏锐的人。他们是一些被剥光了衣服甚至被剥了皮的人,却偏偏要到荒野上去和暴风雨搏斗。我做的事情,就是为了表达我的感受,这是我学习做一个艺术家的开始。当然,用匿名的方式去表达,去表达它的一般内涵,而不是具体哪一方面的内容。所以那张纸上面,只能有“传单”这两个字。如果再多一个字,那就不是艺术了。当然,也说不定有一天我会要在那张纸上多写几个字的。那是不是艺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对不对。

  附:语录

  如果我们并不曾赞成艺术,也未曾发明这种对虚幻的崇拜,那么,对于如今由科学所提供的对普遍虚伪和欺骗的洞察……就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随诚实而来的就是厌恶和自杀。但是现在我们的诚实却具有了一种对抗的力量,它帮助我们避开这一结局,这就是艺术--作为一种外观的善良意志。通过艺术,作为一种审美现象,存在对于我们就仍然是可以忍受的,并且,通过艺术,我们被给予了眼睛、双手、尤其是良知,使得我们有能力从自身中创造出这种现象来。

  尼采《快乐的知识》/ 我们对艺术感恩德的终极原因

  现在,我们常会看见一些展览品,他们过去,是永不会被看成艺术的。我们于是困惑: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家?整个二十世纪都在想解答这个问题。但经过那么多的试验,那么多的运动,得到的结论似乎是:艺术,就是任何人想要把它表现为艺术的东西,就是人的创作技能。而艺术家,就是对周围事件作出反应并把这些反应放到它自己的“创作”中去的人--或者说,是那些能够把自己的内心和自我想象现之于形体的人。但由于人人都能感知日常的现实,而且人人都有自我想象,所以,我们就常可以把自己和艺术家等同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家反映一切人的心声,尽管他的创作只表现自己。

  罗斯玛丽.兰伯特著,钱乘旦译 /《剑桥艺术史》/二十世纪/何用之有

  1994中国青年出版社

    --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又叫做「思索藝術」﹝Think Art﹞或「實體外的藝術」﹝Beyond-the-Object art﹞,於1966年正式誕生,是在1960年代初期,從「偶發藝術」及「環境藝術」逐漸演進而來,尤受杜象﹝Marcel Duchamp﹞之觀念影響。強調藝術的目的乃是觀眾直接參與創作活動,因此觀念藝術家常以未加工材料的呈現,來取代完成的實體作品,而邀請觀眾在他的腦海裡構成作品。

    --偶發藝術﹝Happening﹞源自達達主義和普普藝術之思想體系,始於1959年;把藝術和生活結合成一體,並將參與的觀眾之行為視為環境的一部分,使藝術成為一種「事件」。從環境及物體所感到的聲音、氣味、感覺、動作、時間..等都是偶發藝術要傳達的內涵,擴大了藝術的感性。藝術家從事此活動是以攝影或錄影加以記錄,以免在事過境遷之後卻了無痕跡。偶發藝術的創始人卡布羅,就曾舉行一次名稱叫「分為六部分的十八個偶發」的表演:先根據編定好的劇本和演出者﹝兩男三女﹞互相配合,進行排練,然後實地演出,試圖將演出者的行為和音樂、燈光、影像、文字...等溶合為一,使參觀者產生新的藝術感受。

   --自1980年以來,西方藝術進入一個快速轉變的時期,其中最主要的轉變是歐洲幾個傳統藝術之都和美國地域性的藝術中心都有著活躍和蓬勃的發展。但是將來如何發展卻仍然是一團迷霧,藝術家接受了上一代遺留下來的豐富遺產,試圖在各種不同形式的藝術中找出一條康莊大道,可是卻仍然沒有達到目的。

  摘自(臺灣)《西洋兿術史》

  波伊斯认为艺术是治疗社会创伤的手段。他提出“艺术是一切社会自由的基本比喻,但它不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它应该是在日常生活中进入并改变社会权力范围的真正手段”。他提出“人类学艺术”概念并加以扩展,核心是消除所有艺术限定。艺术就是人,人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政治,政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一切,一切就是艺术。使艺术直接干预社会生活,最终把整个社会基础和结构塑造成一种合乎人性的艺术作品。……由此实现人文关怀,焕发出人权、人性、人道的本真含义。

  葛鹏仁《西方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p308,观念艺术

   2000,吉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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