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邂逅－－-费尔南多.佩索阿《惶然录》

9158APP 2022年01月17日 18:21:43 676 0

是的，我一直都只是在应付，应付的是生活本身。而我所唯一关注的，只是梦幻，是我自身的一切琐碎感受。

　　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最小的事情都可以轻易地折磨我。于是，我刻意地与一切保持某种距离，我贴着墙角行走，我在很多时候都不言不语，我小心翼翼地避免撞上生活。我向生活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得到种种感受。我侧耳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声响：滴答的水声，喧嚣的狗叫声，路人隐约的笑语声，空中小鸟的啾鸣声，某人的关门声，咳嗽声。。。。。我送出我的目光到达它们能触碰到的任何角落，我看到细碎的阳光抚摩着阳台上的小花，我看到灰暗的屋顶，看到面无表情忙碌行走或者做事的各种人，我看到窗户上的灰尘，看到一只小小的蚊蝇在那缕移动的光束中飞上飞下。我忙忙碌碌地听着，看着，然后努力地用某些语词将这些瞬间捕捉，最后，将感觉之流截断，开始自己描述给自己听。

　　但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是我既不思考也不向往也不做梦的时候，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青苔悄悄地生长，我不时返回，如同王维的诗“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种少有的时刻让我迷醉，我欣然呆坐片刻，马上又会被某种印象或者某个思绪牵扯回外面的现实。

　　有人说我自闭，有人说我自私，还有人说我“小小一株含羞草，自怨自艾自清高.”不同的语词在我心中制造出不同的感觉。我赧然，我释然，不仅仅取决于力图解释我的人所选择的词语，还取决于他们看我的眼神，他们讲话的语气。我觉得自己聪明得足够剥离语词的外在含义而捕捉住他们对我喜爱或者憎恶。

　　我在描述某种感觉的时候经常会有一种勉力而为的无力感，人们喜欢用一个不明所以然的词语给某种感觉命名，从而驯服想象的野性自由，将一切都变成“知识”的俘虏。问题是，我们的想象真的是自由的吗？每一个想象似乎都是受到外部事件或者内心的某种悸动的刺激而开始脱缰奔跑，或许，我们也不过是命运或者一只看不见的手背安排经过那一个时刻点？

　　行走在人世之中，我始终都有一种疏离感，甚至牵着母亲手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一种羞涩的陌生。奇怪的是，我竟然成功地结婚，生育，工作，旅行。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应付生活，以便让另外一个自己轻松地逃逸。

　　另外一个我占据着我每天的多数，甚至全部时间。今天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体已经被我驯化到一个多么称职而又忠诚的熟练工。我可以漫不经心地走路，说话，做饭，工作。在我的身体依照惯性的强迫执行着这些生活的基本行为的同时，我在人世见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汹涌而来，在我的脑海深处翻江倒海。

　　我的家人们将他们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件都具备了伟大的意义。然后，他们与不同的人甚至同一个人反复叙述，反复回味，将那个琐碎事件里的每一个细节都赋予一个全新的意义，他们陶醉在这个叙述和重新赋予意义的过程之中，让他们停止诉说，就等于要他们停止生命的运行。

　　我厌倦了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戏剧性的生活，我希望能够远走高飞，梦想能被人拯救到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日子里。我只是想逃离，逃离我的所有，逃离我的所爱，只要不在这里就行。我想卸下那些已经成为行为习惯的伪装，成为另外一个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没有等到一个拯救者，我等来了睡眠，等来了睡眠里的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个存在形式的我。那个我，独自演绎着自己的悲喜哀愁，我的家人也在我的梦里，可是他们无法再那么一味地自顾自絮叨下去，他们必须接受我的角色任命，按我的要求行动说话。

　　我的睡眠成了生活的期许而不是休息，生活中所有事与愿违的事情都可以在梦中重新演绎。可是梦境也并不完全操控，还有一位不服从我指挥的副导演经常给我捣乱，竟然让我在梦中参与到所有事件当中，甚至故意给我安排一些悲伤的情节。我从无边的黑夜逃逸出来，进入白日梦中，不可否认，白日梦带给我更多舒心情境。

　　我经常被种种不请自来的感觉灼伤。我必须通过书写来给自己的感觉退退烧，于是，我也成了自己自传的冷漠叙述者，我在我的没有事件的自传中，重复着我的家人们习惯了的倾诉。而我曾经是多么厌恶他们的喋喋不休！我的姑姑和外婆都，靠着刺绣和手工渡过一个个无限漫长的孤寂夜晚。我则展开自己，试图像她们那样绣出和编织出种种哀伤供我消遣漫长岁月，因为我自供的东西无足轻重。

　　我从来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残迹，自己的一个模拟。我还没有办法去应对扑面而来的未来的无数可能性。我力图用单调的陈年往事调制出一种提神明目的醇酒。于是，我一边按部就班地让我的身体应付着一切现实事件，一边悄悄地捕捉住各种感受，以便随时调制出另外一种现实故事。

　　我最恐惧的，是感觉的停滞，是我不能思想，感受或者愿望的空白时刻。因为在这个时刻，我真正的灵魂已经缺席，这种失魂落魄的日子我在几年前经历过。那时，我觉得自己粘滞枯干如同一根枯草，走在街头，我不再有那种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小小得意，只觉得自己的笨拙身体随时都可能突然溃塌，或者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或者行人撞飞。我在假想中看到自己被飞速奔驰的汽车撞到清冽的空气中，我迫切地期望着那一刻。幸亏生活的责任拽住了我的滑落。

　　现在的我一边全心全意地生活着，一边却又心不在焉地逃离着，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存在啊，就像我们既需要阳光的温暖拥抱，又必须月色的清冷洗涤。我是想说，生命是一个内在成长的过程，生活是生命的活动场所，他们两个的撞击造就了我们或者丰富或者贫乏的感受，或者感性或者理性的思考，或者莽撞或者周密的行动。如果我们能够弃绝种种乏味的深研细究，只象初次相逢那样注视一切事物，把它们当做神秘的呈现，那该是一种多么简单却又清澈的兴奋哦！

　　我敞开心扉，等待大雾散去，等待世间万物渗入我的心灵，等待着现实之花在我心中灿然开放。我想，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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